旧事停舟问
文/冉时尚
一
激情当我向母亲问起她的梓乡“朐忍”,八十七岁的母亲像听不解白,宝石说她的梓乡在三坝溪,旧县坪,大要回应公社建民大队二队,小地名叫马喷沱,上坪,汪家沟,长坪,坛子岩,那处有什么“朐忍”?
母亲姓何,生于民国年间,外婆姓卢,生于清宣统元年,何、卢两家齐是“朐忍”最早的原住民,属于“板楯七姓”中的其中两姓。据晋代史学家常璩的《华阳国志·巴志》纪录:板楯七姓,以射虎为业,建功先汉,本为义民。秦昭襄王时期(公元前325-公元前251年),白虎为患,害千二百东说念主,秦王昭告寰宇,招募强者杀虎,奖励腾贵的金银锦绣。于是,朐忍东说念主廖仲药,何射虎、秦精携带“板楯七姓”,“筑高台、射白虎”一举射杀白虎。自后东说念主们就把朐忍东说念主称作“板楯蛮”,也叫“白虎复夷”,“弜头虎子”。板楯七姓除了廖、何、秦三姓之外,还有罗、朴、督、鄂、卢、夕、龚七姓,涵盖了朐忍的主要姓氏,是那时朐忍姓氏的总称,共同组成了云阳东说念主的最早生命源泉。
“朐忍”是云阳最早的县城,司马错伐蜀(公元前316年)后在此确立的县治,统领边界除了现存的云阳县外,还辖梁平、开县、万州的广地面区,名“朐忍县”。“朐忍”在北周迁城以后,隋唐时期确立“万户驿”,在隋唐以后绝顶长一个时期作为川东要紧的“水驿站”而存在。晚清和民国时期,当地老匹夫一直称作“旧县坪”。朐忍县城旧县坪背靠栖霞山,靠近长江,依江而建,傍水为城,隔江与南北两岸的二十四琵琶山磅礴对峙。起首于栖霞山主峰金鸡岭的三坝溪西朔方蜿蜒而来,鬈曲穿过旧县坪,在一个叫马喷沱的所在汇入长江,江溪“T”形交织,临江阪溪,冲击成了一个地盘肥饶、物产丰富的天府之土,有肥土千亩,居民数百家。东西双方各有一个巨大的土堆,当地东说念主叫“夯台”,也叫东门、西门,是正本的老城墙门洞,北边有一个三十米的夯土城墙名胜,上头长满了野草,几只山羊咩咩嘶鸣,风吹草低,白色的山羊披着晚霞的色泽,从高台上奔突而下。南方以岸为城,高高的衙门台屹立在城南临江的坛子岩边上,是正本的县衙。衙门台前边有着一个整块的巨大的青石板坝坝,是正本的校场坝,自后被村民改为晒场,是旧县坪东说念主茶余饭后容身之地,底下是几十丈高的陡岩岸崖,直直地立在江中,成为故城的天堑樊篱。长江水沿着岸崖彭湃倾盆,呼啸东下。上游便是着名险滩高兴滩、斜对面长江南岸便是马岭滩,下贱便是三龙沱,朐忍县城就屹立在这三个险滩环绕的长江北岸。朐忍城东、南双方临水靠崖,西、北两方夯城高峻,三坝溪和黄岭沟成为自然的护城河,呈江城险堡、虎踞龙盘之势。通盘古城有着山围祖国,风卷白沙,惊涛拍岸,白帆流淌的江渚征象。两条饱经霜雪的石板路泛着青光,一条沿江西上,纵贯万州,另一条南北相向,从马喷沱船埠蔓延到后山,犹如长龙饮江,三弯九绕,绕过暖树烟村的旧县坪,最终消失在二十四枇杷山的重重迷雾中。
江边马喷沱船埠长年靠岸着打满补丁白布风帆,尖尖的桅杆突出逼仄的峡江,伸向灰色的天空,冬春之际闪现洁白的沙滩,在城下铺上长长的沙毯。从高兴滩下来的长江翻着重重叠叠的浊浪,前仆后继地冲击着马岭滩、马喷沱狭长的江岸,江涛高一声、低一声……
晚清时期,开州诗东说念主陈崑上岸游览后,发出了这样的惊奇:
沧桑几变更,朐忍县犹名
古邑通庸国,残碑表汉城
岸容朝雨润,客思晚霞晴
旧事停舟问,渺茫百感生
二
楚汉干戈之前,刘邦被项羽封为汉王,一度带兵防御在巴蜀地区,招兵买马,屯田练兵,以图东山再起,北上华夏。在朐忍故城附进留住了诸多对于刘邦和他麾下悍将樊哙的别传和历史遗存:刘邦点兵的汉王台、驻军的汉城山、樊哙屯田的路阳坝、樊哙射白兔造成的“白兔井”、后世为驰念刘邦而修建的数目腾贵的高祖庙等。公元前206年,楚汉干戈爆发,刘邦带兵北上,与项羽一争高下。他的部队里出现了咱们祖宗“板楯蛮”“锐气喜舞”的身影,他们充任汉军前部,劲勇杀伐,《华阳国志·巴志》里说:“板楯蛮天性劲勇,直质好义,敬鬼神、奉巫医,有先民之风。初为汉时尚,陷阵,锐气喜舞,高祖嘉之,免其役。”
外公何明德,诞生于光绪末年,是朐忍故城东门何家大院的三代单传的一个女儿,外祖公四十岁得子,视如张含韵,从小由两个保姆依次伺候,由于管束得法,肉体相当健壮,外祖公是晚秀气才,一个远房舅公秦舅舅年青时是威震川江的“水仙(镖师)”,外祖公专门延请他来何家大院教外公武功,所之外公自小文武双修,后生以后威武超逸,是三坝溪的后生才俊,却也极其骄贵,吃喝嫖赌抽一概不沾,上门说媒的踏坏了何家大院的门槛,外公齐踏进事外。跟着科举轨制的祛除,外公又被送到离故城三十里的云阳县城,在云阳初小(云阳中学)接受新型老师。那年,镇定白绸白裤的外公带着一个书僮从三坝溪船埠拾级而上,看见一个瘦瘦白净的小小姐来到何家的酒厂打酒,她轻细的身段像受惊的白兔翩但是来,目含远山的眼神显闪现幼年丧母忧郁,两根乌黑的麻花辫傍边扭捏。那时是三月,她抱着一个硕大的土陶酒壶,从金黄色的油菜花田庐穿过,蜜蜂会嗡嗡韵韵地环绕着她,跟从着她轻细的身躯。
外婆和何家少爷不期而遇,从此再也莫得躲开何家少爷热辣辣的看法。外祖公拗不外大少爷的执着,派东说念主前行止外婆的父亲“卢草药”提亲,卢草药千里吟再三,伸出右手五指,半年后何家少爷娶了卢草药的小家碧玉兼高徒,我十六岁的外婆被吹奏乐打迎进了高墙黛瓦的何家大院。每个月,何家少爷就会亲身提着五十斤高粱酒上门送给卢草药,直到他在一次酒后出诊,路过旧县坪衙门台,从衙门台的高台上失足跌落,像一根枯枝飘落月色悠悠的马喷沱长江,被午夜的江流选拔,这位弃文从医的晚清童生,跟着想不忘的李白捞月亮去了。多年以后外婆也曾这样提及太外公:老夫(父亲)正本亦然一个富余的家庭,从小读私塾。自后因为太祖公吸食烟土败光家业,只有随“廖端公”学“巫医术”,他烂熟《天子内经》《本草》,《令嫒方》《伤寒杂病论》,识得二十四琵琶山上几百种药材的疗效,除了调治多样疑难杂症之外,还会“点穴”“遁法”“闭山咒”“闭火咒”“定根法”和“化九龙水”这些科学无法评释的神奇医疗医术,历来就在民间流传,咱们土产货称“端公”“巫医”,皇宫御医里称“十三科”,是游离于传统中医十二科以药物治病之外的神奇医术,是不必药物调治的特殊调治技艺。
1935年腊月的一天晚上,日月无光,携带长工在马喷沱船埠下了一天高粱的外公,刚刚睡在雕花床上,就听见了护院的聋子表爸吹起的铜号,他翻身下床,不顾外婆的阻挠,提着一支长矛与一群土匪苦战,一个东说念主硬是将前来抢劫的土匪打跑,在追击土匪的时候被不讲武德的土匪开枪打死,年仅26岁。当外婆听闻外公受伤后,捎带装满药筪的“刀伤药”赶来时,发现外公的腋下洞穿伤,用外婆的话说是“伤了胴子”,枪弹洞穿胸腔,外公用细微的声息说:“不是说是土棒老二(指拿刀棒的土匪),啷个又是洋棒老二(指拿枪的棒老二)”说完鲜血从腋下喷涌而出,外婆的药丸终于不敌当代刀兵的枪伤,药丸散落冬日的田埂,外婆肝胆俱裂的哭声划破暗澹的夜空,惊飞何家大院竹林里的宿鸟,扑腾腾地飞向马喷沱江上的夜空。
第二天一早,外婆牵着五岁的幺外公,提着装有外公的血衣的提篮,背着年幼的母亲,来到土匪的老巢垮寨子哭丧:
诸君大王听光显
我是何家的寡妇客
我的丈夫何明德
昨天去见了阎王爷
我的东说念主呀……
他爬坡上坎
水齐莫得喝一碗
高粱扛到黢麻黑
回家莫得歇一歇
就去见了阎王爷
我的东说念主呀……
他的幺女舍
才几个月
东说念主在家中坐
祸从天上落
孤儿寡母
比黄连还苦
不是看到三个娃儿小
我也各跟去见阎王爷
我的东说念主哪……
面对着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土匪,我那金莲的外婆唱起了自编自唱的丧歌,如怨如慕,回肠荡气,日头偏西,西风骤起,嘶哑的声息和遨游的纸钱在山上萦迴,杀东说念主如麻的土匪头子罗麻子终于翻开寨门,扶起外婆。外婆得到土匪二百大洋的抵偿,猪牛羊三牲三丈三尺白布“大祭”,开枪的土匪被“罚跪三日”,并得到了始终不再扰攘何家的承诺。外婆凭以一己之力,为外公讨回了有限的公道,24岁的外婆从此守寡,分到一个偏院和十几亩旷野,独自奉侍三个女儿成东说念主。自后屡次有牙婆受东说念主交付向外婆提亲,续弦到大户东说念主家,外婆想齐不想齐拒却了,她对媒东说念主说:“我是三个女,我不成给他们颈项上系绳索”。
土匪头子罗麻子自若后被东说念主民政府持获,我十五岁的母亲作为入党积极分子,正跟着民兵在会场保管规律,在衙门台对罗麻子实行枪毙时,仍是跪倒在高台上的罗麻子猛然挣脱,一个猛子扎入马喷沱倾盆的长江,与此同期,枪声响起,江面上漩起血泡,罗麻子生死成谜。彼时,我的外婆正在栖霞山的沟壑里采药,枪声响起的时候,一只歇息岩洞边的岩鹰展翅惊飞,一蓬堪称“匪贼神药”的“七叶一枝花”被岩鹰蹬落,掉在外婆眼前,那款药是屡次外婆想不忘、仰望不得的药,就这样有时参加了外婆的药箱。
我小的时候一次吃鱼被一根鱼刺卡住了喉咙,外婆端来一碗水给我“化九龙水”取刺,她口中想有词:
奉请东方出圣水,
杨氏将军、邓家王爷、葫芦财神,
青苗地盘,单方地盘,领兵地盘,
云阳下水有大滩,楠竹签,苦竹签,
治大滩,插签签,
调头十八层
不管铜铁锡,沿途化为水。
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令……
外婆对着那碗水边念边画,然后闭目默想,睁眼的时候把水倒进我疼得火辣辣的喉咙。奇怪的是,我的喉咙瞬息澄澈,又按照外婆的率领,喝完结通盘土碗的水,那根刺也不见行踪,喉咙瞬息通泰。一个被铁水烫伤的铁匠背到我家里来,在打铁时被铁水烫伤,疼得嗷嗷叫,小腿稀皮烂肉,白骨蒙眬可见。外婆打了一盆净水,口中念起“闭火咒”,双眼微闭,右手照着受伤的小腿处凌空持扯,然后似乎主理来的“烫毒”扔进水里,并莫得战役烫伤伤口,几十次这样的“持”“扔”以后,阿谁瓷盆内部的水确切冒起了热气,雾气中的外婆对襟斜扣,闭目念咒,俨然一个世外高手。半个时辰后,她睁开双眼,打发病东说念主的家属把这盆水倒向“狗子不成历程”的所在,虽然是墙上树干,然后简便用自配的草药涂在烫伤处。第二天,病东说念主烫伤的所在运转痂皮,红肿的小腿运转消肿,两三次事后,烫伤的铁匠就和好如初,健步如飞了。
外婆生前的终末几年一直住在老县城阿姨家里,病重的时候,我和牛儿舅舅去看她,劝她去病院看病,外婆摇头拒却,仍然喝着我方配制的中草药汤。外婆临走之前几天,龙精虎猛,她带着阿姨阿姨爹,我方选好块坟场,叫阿姨爹把准备好的棺材再行打蜡上漆,拿出老衣细细打理,让阿姨为她洗了澡,穿上老衣,躺在床上不到半个时辰就走了。阿谁时候还莫得修三峡水库一说,也不知说念高涨的江水最高水位线在那处?现时,三峡水库蓄水175米后,江水高涨到外婆的茔苑底下就戛但是止。
外婆过世后,东说念主们说她是个“活菩萨”,我不信,其实外婆是我最早看见的“板楯蛮”。
三
其实,我对“朐忍”这个名字与母亲的故乡旧县坪干系起来,是二十多年前世界各地的文物考古部门在三峡库区行将蓄水的配景下,对包括旧县坪在内的几十处175合并线以下的历史遗存进行的抢救性发掘,聚集了世界各地几十家考古队,开展迄今罢了最大限制的考古会战。安徽考古队领队、云阳籍的张钟云博士,携带一支考古队在莲花乡开展晒经汉墓的考古发掘,那时我正在莲花乡职责,与张博士是中学同学,因为职责战役,从他口中知说念了“旧县坪”“朐忍故城”的陈年旧事。
吉林省文物考古辩论所担纲发掘的朐忍故城,历时七年。他们在残存的城门名胜出土了雕有“朐”字的陶钵,为阐述“朐忍故城”提供了要紧佐证。那时哄动一时的国度一级文物“景云碑”便是在旧县坪衙门台被发现,上头了了纪录了“朐忍县”县名,透彻证实了“旧县坪”便是消失已久的“朐忍县”县治城。不久,一桩国度一级文物 “东汉青铜马”盗掘案案发,经公安部门全力侦破后追回,盗掘现场直指旧县坪朐忍西南的杨沙村,那里是朐忍故城的墓葬区。当景云碑、青铜马为代表的多半文物在博物馆展出,我才知说念我母亲的故乡旧县坪,便是母亲口中的回应公社建民大队,包括马喷沱、长坪坝、三坝溪、汪家沟、坛子岩、上坪那一块背山临流长一千米、宽六百米的狭长坪坝,确切是遐迩闻名的云阳母城——-朐忍故城。
南宋历史地舆学家李焘在《朐防记》中写说念:“云安之西三十里,万户邑下,横石滩上。土着云,邑之傍边,朐忍故城是也。”据民国《云阳县志》纪录:“朐忍群出,纠结蠕动,至不可容足,旧县坪尤甚,足见古东说念主名地之确。”朐忍便是蚯蚓,这便是“朐忍”县名的来历。《汉书· 地舆志》纪录:“朐忍”原为庸国属地。公元前611年,庸国在楚国和长江上游巴国、朔方秦国的三面夹攻下腐化,建立巴国,后一度被楚国占。东周周赧王元年(公元前314年),秦灭巴后建立郡县制,其地称“朐忍县”,其东说念主称巴庸,又叫板楯蛮。
据《尚书· 牧誓》纪录:朐忍的原住民巴庸能征善战,兵不血刃,曾收受周武王之邀参加了着名的“牧野之战”,“前歌后舞,以凌殷东说念主,惟庸、羌、髳、微、卢、彭、濮东说念主”。《华阳国志·巴志》也说:“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有侵扰、紧迫之意)殷东说念主,前徒倒戈”从这些记录中,不错看见咱们祖宗巴庸(板楯蛮)参与了这场历史上着名的战役,是周武王麾下名纪律一的特种兵,况兼创造了前歌后舞(武)的作战模式,把一场生死决战演绎成一场轻歌曼舞的百老汇,这要何等强悍的作战智力强盛神志素质!
从公元前341年建县“旧县坪”,到北周武帝天和三年(公元583年),朐忍县城存在九百年。朐忍故城西起指路牌大田,东至汪家沟,北到现时的建民村委,南临坛子岩下的长江,城区面积近一平时公里。有东西城门各一,东南两面断崖临江,西北两面夯土城墙高筑,高达10.5米,平均厚度达到1.5米,西边的潘家沟,黄岭溪,东边的三坝溪、汪家沟成为自然护城河和城区水源,南方以崖岸为墙,断岸千尺,靠近长江马岭滩的滚滚波澜,背靠巍巍的栖霞山,是一座信得过的江城要隘,城里有府衙、街瞿、居民区、水井、作坊、冶铸区、手工坊,窑口、下水说念,排水沟,城外有护城河、祭祀区,墓葬群和古刹,船埠、马说念、步说念等。历史上出了有名有姓的两位东汉县令景云和雍陟,齐在这里留住了措置县治的佳话,他们一位是循吏,创造了“政化如神”“匪志粗鲁”的措置传奇,无奈中年徂卒读,英年早逝,匹夫“痛心刻骨”。七十年后,县令雍陟为景云立碑,记录了他一世资历和勤政爱民、敬小慎微的官宦生涯,是云阳有史以来有明确笔墨纪录的第一位县令。朐忍在绝顶长的历史时期,保持了一个滨江水城的和平现象,经济发展,东说念主民冗忙,在诸君循吏的措置下路不拾获,路不拾得,匹夫太平盛世,生活津津隽永。一朝国度有难或异族入侵,不管对家乡有莫得试验约束,就会快马加鞭,奔赴疆场,彰显射虎男儿的强人骨子。
朐忍城外墓葬区被盗掘的青铜马,位于朐忍城西的杨沙墓群。二OO三年九月一个日月无光的夜晚,一伙盗墓贼用专科器具造穴十米翻开墓葬,将这匹陪葬的青铜马盗走。经公安机关全力侦破,在这伙作歹分子在重庆交游的时候被东说念主赃俱获,青铜马全璧退回。我也曾数次伫立在博物馆的景云碑和青铜马展柜前容身,在灯光的映照下,景云碑文风大气豪迈,笔墨流通,文辞华好意思,着讲究骚之文风,有赋比兴之技法,呈楚辞之韵,有“建安文体”的风骨。景云碑书道秀劲郑重,结构紧致,节拍分明,情质颐养,接近魏晋隶书书道。碑刻所选石材为土产货黄青石,笔墨的横、撇、捺、钩等笔画收尾处矛头毕露,如雪泥鸿爪,持铁留痕,自大了肤浅的雕塑工艺。景云碑深埋于黄土之下近二千年,因祸得福,字口矛头如新发于硎,神色独具,汉风扑面。青铜马制作精雅,天真传神,体量巨大,短尾长鬃,健壮的行动和伸开的大嘴,如胜利的阵容,似萧萧马鸣,有驰骋沙场、顾盼群雄的豪迈,具有典型的战马特征,体现了朐忍东说念主的工匠精神和深湛的青铜冶真金不怕火工艺,以写实的立场再现了板楯强者设备沙阵势骑战马的一表东说念主物。
朐忍的地舆坐标是东经108°47′18″,北纬30°56′18″,海拔在139米的长江滨江地区,在175米疏水线形以下。朐忍的土层下,有着2300年罗列有序、先后叠压的文雅史,造成了强大的历史截面和了了的文化层级,其中以先秦史、秦汉史、三国两晋南北朝历史最为了了。阿谁所在是“板楯蛮”的发祥处,景云碑和青铜马的出土所,是云阳东说念主山水原乡,是我母亲和外婆的梓乡,是水里的乡愁,亦然岸边的故土,是黄鹤一去,是午夜梦回。“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快慰处是吾乡”,自后历程屡次战乱迁移,当然颐养,东说念主口流动,民族颐养,如今的云阳县早已不啻朐忍县“板楯七姓”的限制,毅然是百家姓氏,百万东说念主口。“物转星移几度秋,闲云潭影日悠悠”板楯蛮不管畴昔、现时、如故异日、齐是云阳东说念主的共同祖宗,是华夏民族群众庭的一员。
四
我小学毕业要到凤鸣上初中的时候,外婆成心带上我去了一回她的梓乡“走东说念主户”,在那里玩了一段时间。外婆的梓乡在马喷沱船埠上的台基上,位于朐忍的最东边,位于故城东门边的石板路边上。一座明清建筑的迂腐庭院,那时成了大队办公室和十几户村民的住所。大门两侧各有一个残腿断脚的石狮子,进到大门便是一方青石地坝,晒着黄灿灿的苞谷,从地坝望上去,就不错看见魁伟的风火墙和四角的太空。从这里进去,还有三进房屋和两个偏院,檐廊回廊和月门石门将这栋繁密的建筑连气儿在沿途,雕花木窗,鎏金牌匾占据了老院子通盘的窗户和回廊的卯榫连气儿处,还有几个雕花木床在偏房里,挂着蚊帐,是老一辈东说念主休息的卧床。下雨的时候咱们在这个院子里穿梭,玩着“躲猫猫”的游戏,而不会打湿鞋底。那些从天而下的雨水造成一个四方的水帘,吊挂在水汽实足的天井,雨水归入四角的雨水孔,通过暗沟流入控制的汪家沟。天晴的时候,住在大院里和我同岁的牛儿舅舅叫上我,去汪家沟持螃蟹,效果咱们沿着汪家沟一齐上去,螃蟹没持到几个,却捡到了几十个铜钱,阿谁时候还不知说念铜钱的价值,我不太意志上头的笔墨,就捡了几个带且归,送给姐姐们作念了鸡毛踺,她们说铜钱作念的鸡毛踺相比轻,中间有孔,质地均匀,是作念鸡毛踺最佳的原材料。有一次咱们在马喷沱长江边拍浮,那时水退了十几米,好多青铜箭镞被浪冲上了岸边,我现时齐还谨记,那些箭镞呈三角形,有四棱、三棱和两棱的,顶部相配机敏。咱们那时捡了几个,以为百无一用,就放在岸边,任由马喷沱的海潮将它带走。还有数不清的青瓷碎屑,由于长年受江水冲刷,仍是莫得机敏的断沿,持在手上也不会受伤,不像咱们吃的白瓷碗,若是失慎掉在地上,会得到大东说念主的责怪,搞得不好还会挨打。那时就想,这要多大的家庭,才不错打烂这样多的瓷器,仅仅这些瓷片呈青褐色,远远莫得白色的“瓦啄子”悦目,在阳光下也莫得反光(用古玩的说法是宝光,信得过的老货),虽然莫得入咱们少年的高眼。
阿谁时候,咱们捡到的那些东西和院子里有数乖癖的物件,以现时有限的考古常识储备想起来:我和牛儿舅舅在汪家沟捡到的圆形方孔钱应该是稀奇的汉代五铢钱和布泉钱。江边捡到的三棱箭头应该是具有和当代枪弹相同、有着旋转功能青铜弩机辐射的箭鏃,有着强盛的穿透力和超远的射程,很可能与“筑高台、射白虎”用的箭鏃一模相同。那些打碎的青瓷片,是窑工们将窑温升高到1200°而烧制奏效的青瓷,将漏水的陶器翻新性地变成了瓷器,与当代瓷器仅一步之遥。院子里的东说念主家有锈迹斑斑的青铜剑,被村民压弯用着作念了“挠火钩”;硕大的汉代行军锅成为农户的“吊起烧”和煮猪食的“吊锅”;挂在墙上的不错闭合的“青铜头盔”被当成石工砖匠的“安全帽”而见惯不怪;鸡鸭圈里摆放的青瓷碗,外形莫得供销社卖的白瓷碗悦目,放在偏院的鸡鸭圈里作了啄食器和水碗;建民村小的大钟确切是一个雕塑笔墨的铜铁合金钟,敲打起来有千里郁悠远的声息,似上古清音,能传出数里之遥。院子里的一个老辈子在挖地时挖出了一口几十公分长的青铜编钟,他去街上的铁匠铺找铁匠从中间剖开,作念了两把“戳瓢”用来戳晒干的稻谷和豆类,因为那时这位村民莫得钱给铁匠师父的加工费,就将一把戳瓢送给了铁匠作为工钱,另一把他拿且归了,我在他家还见过。那时“戳瓢”仍是断成两截,他嘟噜对我说:“这个戳瓢不好用,一用劲就断了,远远莫得供销社卖的铁皮戳瓢好用。”我的幺外祖公何明德,那时是分娩队长,他也在处事中挖出了五个青铜船形酒尊,卖给供销社的收购门市,卖了三元钱,他趣味勃勃地打了十斤红苕酒喝了。晚年的时候看《三国小说》的电视剧,见张飞、关羽喝酒的酒器和他捡到的一模相同,他为尔后悔了好一阵子,把上坪阿谁挖出船形酒樽的所在翻了一个遍,齐再也莫得发现一个。
何队长便是幼年时陪我外婆闯垮寨子匪穴的幺外公,那一年他才五岁,十多年后他参加川军、成为孙元良兵团的又名少尉排长,抗日干戈时期随川军“踏出夔门、打击倭寇”,自若干戈时期成为“自若战士”加入自若军,完成湘西剿匪后参加抗好意思援朝,退伍后回到三坝溪当了几十年的分娩队长。这个将强的退伍军东说念主,在抗日战场上曾和日本东说念主刺刀见红,在野鲜冰天雪地被冻断脚趾,却在外婆眼前却柔声细语、低头帖耳,叫外婆幺姐。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幺外公用洋火给外婆点叶子烟,他还拿过外婆的叶子烟杆,吸了一口,呛得眼泪长流,却满脸堆笑地对外婆说:“幺姐,我耐不活,太辣了。”外婆夺过幺外公手里的叶子烟杆,原宥地拍着他的背脊,说:“呛儿,呛儿!”褭褭升腾的烟雾飘飖在两个老东说念主头上,分不清是烟雾如故鹤发。谁承猜想,五十年前,便是这一双幼儿寡母,演绎了于今在三坝溪民间流传的“卢外婆独闯垮寨子,谢麻子下了三牲祭”的传奇,看见这一幕,就想起了李太白的“事了荡袖去,深安身与名”诗句。
何队长自后戮力于朐忍的文物保护职责,被来此地进行考古发掘的考古队礼聘为文物保护宣传员和发掘民工队队长。在和考古大众的旦夕共处中,学到了多量的朐忍的文物常识。年过七旬的他匡助文化局和考古队收回了为数腾贵的民间作歹保藏的朐忍文物。他长远民间,宣传文物保护,对乡亲们时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咱们是‘板楯蛮’的后东说念主,挖坟掘墓,要遭五雷打!”
牛儿舅舅初中就辍学了,他从20世纪80年代初就运转上船当水手,在长江航路上跑货船。有一次船在湖北沙市遭到一黑帮以水上“碰瓷”的样式强行索求财物,在屡次谦敬、反复交涉无果的情况下,牛儿舅舅一板斧砍断对方强行套上船铉的缆索,携带船上的船员与地头蛇硬碰硬的一场血战,在身中两刀的情况下毫无怯色,奋起反击,一手一足杀入对方,一把板斧崎岖翻飞,血溅沙市船埠,杀得对方东逃西窜。水上派出所的窥探商榷材料的时候,问他是那处东说念主?牛儿舅舅一把抹去额头上淋漓的鲜血,自豪地回答:“云阳旧县坪的崽儿!”协助公安机关打掉了这一水上黑帮。从此,“旧县坪崽儿”成为威震湖北沙市船埠的一张柬帖。
有一次,他们的船从回应(三坝)船埠起航,搬运工东说念主从供销社收购门市上扛起这十几个麻袋上船,牛儿舅舅他们在船上帮衬接的时候有一个麻袋口子莫得扎紧,小钱从麻袋里漏出来,哗哗喇喇地洒了一堆在船头船面上,他和几个水手一个个捡起来,再行装好封口。这批铜钱有十几麻袋,一个麻袋不下一两百斤,而这些小钱,牛儿舅舅对我说,和咱们那次在汪家沟捡到的一模相同。
四十多年畴昔了,牛儿舅舅如今我方开了船务公司,主见着十几艘货船,沿长江跑宜宾到上海的水上货运业务。年前咱们见面,提及这些事情还唏嘘不已,咱们在阿谁少不更事的年代,看见了朐忍也曾的样式。
幺外公何明德是“板楯蛮”,牛儿舅舅何小友亦然。
五
1949年冬,三十四岁的外婆风闻国民党溃军正沿江而上,不日要历程三坝溪,外婆携带何家大院的一家长幼异日不足滚动的食粮埋在何家大院后头竹林的地窖里,然后携带一屋长幼去栖霞宫“躲难”。临走的时候,十三岁的母亲坚决条件留住来,照应已瘫痪失明、无法动掸的祖母,外婆拗不外,就让母亲留住来。第二天溃军到达时,看见衣不蔽体的母亲在啃着几个烂洋芋,鼻涕长流,头发凌乱,守在一个须发皆白的祖母病榻前,祖母喃喃自语,不知所云。那天,几十个溃兵在用枪逼迫年幼的外婆交出食粮无果后,搜遍了何家大院的各个边际,莫得搜到一粒食粮。当晚,溃兵去柴房拿来柴禾,在院子里燃起篝火,煮食别处抢来的食粮,一个军官内助样式的东说念主看见形同叫花子的祖母两东说念主,问他们是何如来到这个大院里的?母亲说是从下江逃痛心来,奶奶发病,见院里无东说念主,临时住进来的,几天莫得吃饭,在地里刨了几个冬洋芋果腹。军官内助制止了溃兵对这对祖孙的扰攘,还给母亲舀了一碗饭吃,这群溃兵吃饭后陆续沿江西逃,临走的时候本来要烧掉何家大院,母亲生死不走,说是要烧就和不治之症的盲人祖母沿途烧死在内部,最终被军官内助样式的东说念主制止。自后才知说念这群溃兵是国民党军宋希濂的旧部,在宜昌南津关与自若军作战后溃退去重庆的残军,一齐上抢劫老匹夫的食粮,匹夫叫他们“吃光队”,几天后追击而来的东说念主民自若军到来,三坝溪取得自若。母亲以小小年级就发扬出惊东说念主的胆略和聪敏,不仅保住了何家大院,还保住了掩盖在何家大院竹林地窖里的乡亲们生涯的几百斤食粮,自若后她加入建民村农协会,参与土改、抗好意思援朝畅通,入了党,成为回应公社最年青的共产党员。
母亲在20世纪50年代嫁到磐石上街,六十年头父亲在上街买下了一栋田主四合院的西配房,跟着年老的诞生,母亲将外婆接到咱们家里,外婆管束小孩,烧饭作念家务,种地采药。母亲先后在卫生院、粮站和政府职责,60年代精简下放,母亲毁灭职责,参加街说念缝纫社打衣着,成为又名成衣,自后又去湖北宜昌九船埠卖稀饭,去供销社当小工,到附进场镇摆摊卖百货。有一天我从学校休假回家,外婆对我说,你妈去魏家场赶场去了,眼看天要下雨了,你带伞去接一下,我仓卒外出,在秦家梁子遇见了风雨中行进的母亲:她顶着一小块胶纸,为遮住背篼上的小商品,通盘头部和肉体走漏在风雨中,瓢泼般的大雨淋湿透了母亲的衣着,暴风吹得阿谁遮雨的胶纸随风悠扬,飒飒作响,通盘裤脚仍是被泥泞染成褐色,青幽幽的头发如乱草爬在脸上,淋漓的雨水和汗水交织,已看不清式样,雨幕中,母亲纯洁的小腿被泥浆覆盖,她背着如山般千里重的背篼,像汪洋中的一叶扁舟,独自飘泊在疾风骤雨的秦家梁子。
母亲何万秀那一年四十多岁,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她亦然板楯蛮。
2024年正月,我和牛儿舅舅开车载着87岁的母亲赶赴外婆的茔苑挂纸,那是咱们这里的风俗,正月间要给故去的亲东说念主上坟祭奠。母亲下车后,我扶着拄入手杖母亲,在荒草丛中走向外婆的茔苑,她要领踉跄,行径逐渐,费了好大劲才来到外婆坟前,母亲高喊一声:“姆妈!我来看您了!”随后唱起了自编自唱祭祀外婆的丧歌:
卢胜珍我的妈
二十四岁就守寡
跋山涉川把药采
起早摸黑种庄稼
早年家住马喷沱的长坪坝
防凌暴您床前夕夜把刀插
三娘母一张床上睡
哪怕深夜三更齐赶回家
比及女儿齐许配
你又挨户挨门去带娃
比及娃儿齐长大
娃儿们呀,你们的外婆又要回梓乡
二十四岁住持、六十年守寡
一东说念主珍摄养全家
姆妈呀,姆妈
你是那黄连树下的苦菜花
下辈子你当娃儿我当妈
牛儿舅舅在坟前用柴刀去杂除草,柴刀遨游,刀光闪闪,枯枝败叶簌簌而落,母亲唱歌,外婆倾听,两代三位“板楯蛮”运转了“前歌后舞”穿越时空的对话,一个凝听,一个歌咏,一个跳舞,仿佛吹响了板楯蛮的辩论号,回到了武王伐纣的牧野,回到了搭台射虎的高台,回到了楚汉干戈的前哨,回到了板楯蛮的朐忍故城、三坝溪梓乡。那天,太空湛蓝,冬阳灿烂,江风飒飒,长江海潮滚滚不断拍打着江岸,如千军万马漫漫来袭。坟前,一颗被飞鸟衔来的红梅树籽落地生根,长成一东说念主高的大树,开满了鲜红的花朵,那一簇簇鲜红在冬日的寒风中降龙伏虎,笑傲江湖,资历了饱经世故雨雪,电闪雷鸣,还如炎火开放、珊瑚浴火,灿艳在长江之畔,开放在外婆坟前。
请谨记:咱们的祖庭在渝东长江边的“朐忍”,咱们的祖国事“巴庸”,咱们的祖宗叫“板楯蛮”!
作者简介:冉时尚,重庆市作者协会会员,爆破工程师。作品散见于《延河》《野草》《辽河》《今古传奇》《红岩春秋》等杂志。曾出书散文集《俯仰歧阳关》。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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